《当代英雄》【俄】 莱蒙托夫

《当代英雄》【俄】 莱蒙托夫   


1. 我爱怀疑一切,因为思维方式上的这种倾向并不妨碍我个性中的果敢——恰恰相反,我还不知道前面会碰到什么时,我一向都是更加勇敢地往前闯的。要知道世上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而死你是躲不过去的!

   

2. 血气方刚时我曾是一个幻想家,我爱朝三暮四,对骚动不安的和漫无止境的想象给描绘出来的形象依次亲近:一会儿亲近心情抑郁的,一会儿亲近心情开朗的。然而这给我留下了什么?只有夜里同睡梦中的妖魔苦苦争战后的那种疲劳,以及充满遗憾的、模糊不清的回忆。在这种徒劳无益的搏斗中,我既把心头的热情,又把现实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坚忍不拔都消磨得干干净净;我所步入的正是心里苦苦体味过的那种生活,于是我就感到无聊与腻味,就像一个人,他早已熟读过一部作品,再硬着头皮来读它的拙劣抄袭本时的心情那样。

   

3. 可我们,他们这些可怜的后代们,在大地上天南地北地辗转迁徙,却没有信念与自豪,没有欢乐与担忧,只是在意识到不可避免的生命终结时才有那么一种难以自持的、钳制心灵的害怕,我们不能再做出伟大的牺牲,不论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或者,甚至为了我们自己的幸福,因为我们知道幸福难以实现,于是漠不关心地从怀疑走向怀疑,就像我们的祖先从迷途奔向迷途一样,像他们那样,既不抱着希望,也不享有心灵在与人或命运进行各种斗争中所遇到的那种欢快,哪怕飘忽不定却也名副其实的那种欢快……

   

4. 这座百无聊赖的要塞里,每当回忆往事,我常常反躬自省:我为什么不想踏上命运为我开辟的这条道路呢——平静的愉悦和心地的泰然正在途中对我翘首以待呀!……不,对命运的这种安排我不会随遇而安、甘心情愿的!我好像在海盗船板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水手一样:他的心对大风大浪和血腥厮杀已经习以为常了,一旦被抛到岸上之后,不管葱翠的绿荫如何撩惹,不管和煦的太阳如何给他光明,他总感到百无聊赖,苦不堪言;

   

5. 人们就是这副嘴脸!他们都是一路货:事先就知道某一行为的种种卑劣之处,然而出于无可奈何,他们便又是帮忙,又是献策,甚至喝彩叫好,但随后却文过饰非,洗刷自己,并义愤填膺地抛弃勇于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个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哪怕最善良、最聪明的人也无不如此!……

   

6. 上尉使劲忍着,总算没笑出来。“不用怕,”他诡谲地看了葛鲁希尼茨基一眼,补充说,“世间万物,纯属虚妄!……人的秉性——愚昧无知,人的命运——苦如黄连,而人的生命——分文不值!”

   

7. 您知道我已不是那个岁数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临死嘴里念着自己情人名字,把一绺涂有香膏或未涂香膏的头发遗交一位朋友。想到即将降临的和可能降临的死亡时,我心中只有我一人:别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至于明天就会把我忘掉,甚至更坏,还要把只有天晓得的一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硬要安在我头上的那些朋友们;至于将拥抱着别的男人来嘲笑我,以免激起他对死者的妒火的那些女人们——那就随他们的便吧!从人生的风暴中,我体验出来的只是一些理念,而没有任何感情。很久以来我的心就已如槁木死灰,全靠头脑活着。我掂量、分析自己本人的欲望与行为时,所抱的纯粹是好奇心,似乎它们与己无关。我的躯体中有并存的两个人:一个完全体现了‘人’字的含意,另一个则在思考、判断着这个人;第一个可能一小时后就要与您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呢?您瞧,大夫,看到了吗?在右边的山岩上模模糊糊有三个人影儿?看来这正是我们的冤家对头?……”

   

8. 既然如此,还需要历尽艰难地活着吗?可你还是要活下去——出于一种好奇心:盼望着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何等的可笑与败兴啊!

   

9. 我在记忆中把历历往事重温一遍,而且情不自禁地扪心自问:我活着为了什么?生有什么抱负?啊,抱负想必曾经有过,而且上苍所赋使命想必也很崇高,因为在自己心里,我感到了我身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无穷力量……然而我却没有领悟这一使命,我一味沉湎于各种无聊而下流的欲望的诱惑之中;当我从它们的熔炉中出来时,已变得又硬又冷,如同一块生铁,而高尚志趣的火焰——风华正茂的岁月,却已付诸东流,永不复返。因而从那时起,我曾经多少次充当命运那双手中的斧头呀!如同刑场上的刑具一样,我砍到了那些定遭厄运的牺牲品的头颅上,常常是并无憎恨,永远是不知怜惜……我的爱给谁都不曾带来幸福,因为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不曾做出过任何牺牲;我是为自己才爱别人的,为了自身的满足;我欲壑难填地吞咽着她们的爱情、她们的温柔、她们的欢乐与痛苦,以此来满足心灵中一种怪僻的需求,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未能得到满足。仿佛这样一种情景:一个人因为饥肠辘辘而四肢乏力、昏昏欲睡时,忽见面前摆满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玉液琼浆、溢香佳酿,他便一头拱住这些假想中虚幻的馈赠狼吞虎咽起来,并顿感饥渴有所缓解;然而一旦一觉醒来,幻景消失……剩下的就是倍感饥饿与绝望!

   

10. 那又如何呢?不过一死罢了!对整个世界来说,损失并不重大;再说我自己也活得百无聊赖。我——仿佛一个在舞场中打着哈欠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回家睡觉,只是因为马车没到。一旦车马齐备……那就再见啦!……

   

11. 牺牲一切我都在所不惜,唯有这一点决不放弃;我愿二十次赌上自己的生命,以至自己的荣誉……但是不会出卖自己的自由。我为什么把它看得这么重呢?它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在培育何种志向?我对未来期待什么?……说真的,一无所求。这是一种生来即有的恐惧,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12. 我有时会妄自菲薄,自暴自弃……是否因此我也看轻了别人呢?……我的心里已经不会有高尚的冲动了,我害怕在自己面前丢丑。

   

13. 魏尔纳前几天曾把女人们比作塔索在他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讲述的妖林83。“只要一靠近,”他说,“那么多令人害怕的东西就会从四面八方朝你飞来,致使你万念俱灭:义务呀,荣耀呀,面子呀,人言呀,嘲笑呀,鄙夷呀……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只要你闭眼不看,一直往前走,恶魔们就会渐渐消遁,你的面前便展现出一片静谧而光明的林中空地,里面有一个欣欣向荣的绿色世界。假若你刚走几步就心中战栗,掉头逃跑,那可就糟了!”

   

14. 我喜不自胜;我爱我的敌人,尽管不是遵循基督精神。他们可以给我消愁解闷,让我热血沸腾。时时刻刻枕戈待旦,捕捉每一个眼神、一字一句的含意,猜测用心,粉碎阴谋,佯装受骗,接着弹指一挥,顷刻间,将把以狡猾和诡计营造的整个巨大的和凝结千辛万苦的大厦夷为平地,这才是我所谓的人生。

   

15. 我步履缓慢,心中感到抑郁……莫非说,我想,我在尘世的唯一使命,就是让别人的希望破灭?自从我有生命和有行为以来,命运似乎总是鬼使神差地把我牵涉进别人悲剧的结局中,好像缺了我,无论是谁,都既死不了,也不会陷入绝望之中!我是剧终时少不了的一个人物;无意之中我便扮演了刽子手或是叛徒这种卑鄙下贱的角色。命运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呢?……它这不是把我打入市井悲剧和家室韵事的作者之列,或者说是故事炮制者之列,譬如给《读者丛刊》一类东西炮制故事吗?……何必刨根问底,非知道不可吗?……还在人之初,就以为要像亚历山大一世或拜伦勋爵一样度过一生,却终生官至区区九级文官,这样的人少吗?……

   

16. 她自怨自艾,她责备自己冷漠……噢,这真是旗开得胜,最重要的胜利!明天她定会重赏我的。我对所有这些,样样都摸得烂熟——无聊就无聊在这上头!

   

18. 她可怜我了!同情心——所有的女人都容易屈从的这种感情,向她涉世不深的心伸进了魔爪。

   

19. “真是的,从小小年纪起,我的遭际就是这样!大家都能在我的眉眼上看出恶劣本性的标志!尽管它们是不存在的;但是认定它们有——它们也就长出来了。我为人朴朴实实,人们却骂我有一肚子坏水儿,我就变得孤僻内向了。我对善恶感触很深;任何人都不对我加以爱抚,一圈人都对我侮辱贬斥,我也就怀恨在心了;我性格忧郁,其他孩子欢快淘气;我感到自己比他们都高明,他们却把我看得很低,我就变得爱嫉妒人了。我本打算热爱整个世界,可谁也不领我这份情,于是我就学会了仇恨。我平平淡淡的青春在与自己、与尘世的斗争中流逝了;我美好的感情,由于怕人讥笑,我将其保存在内心的深处;它们也就死在了那里。我说实话,人们不相信我,我就开始撒谎;当我看清人间万象和社交的种种心态后,我成了人生科学的内行;看到那些一无所长的人们,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有幸享受我苦苦追求的那些利益,这时我心中就产生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不是靠枪杆子治疗的亡命徒的绝望,而是掩藏在温文尔雅与善意微笑下的冷冷漠漠、少气无力的那种绝望情绪。我变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残废:我心灵的一半不存在了,它干枯了,蒸发了,死了,我把它切掉扔了,这样,尽管另一半为了替每一个人服务还在颤动,还活着,但是对此谁也没发现,因为谁也不知道心灵已经死去的一半;

   

20. “您是个危险分子!”她对我说,“我最好是落在杀人犯的刀下,也不落在您的舌头下……我一本正经地请求你:当您想说我坏话时,您最好是拿刀捅我一下,我想,这对您来说是不很困难的。”

   

21. 情欲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发育早期的意念。它是心理年轻的附属物,所以如果谁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因它而心潮激荡,那他就是一个笨蛋。许多悠然自得的河流都起于喧豗呼啸的山间瀑布,却没有一条河流浪涛翻滚、水花飞溅地直达大海。

   

22. 我感到自己怀有鲸吞路途所遇万物的那种欲壑难填的贪婪;我观察别人的苦乐,仅仅是出于一己之私,把它们看作维系我精神力量的食粮。我自己再也不能听凭激情,感情用事,忘乎所以;我的虚荣心已为环境所遏制,但是它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因为虚荣心和权势欲没有什么不同,而我最大的满足——迫使周围万物唯我的马首是瞻,激起对我钟爱、忠诚、惧怕的感情——不正是权势的最重要的象征与最大的胜利吗?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却成了某一个人痛苦与欢乐的根由——这还不是供给我们骄傲自大的最甜美的食品吗?而幸福又是什么?是至高无上,老子天下第一。假若我认为我比普天下所有的人都优越,都强大,那我就是幸福的;假若人们热爱我,那我就会在自身找到取之不尽的为人热爱的根源。遭罪演化出罪恶;初尝痛苦,使人领悟到折磨别人的满足;一个人,如果他不想将恶念付诸行动,这个恶念在他头脑中就不可能萌生:意念,是有机物,有人曾经说过:它们的产生就已经赋予它们以形式,而这种形式就是行动;谁头脑中产生念头多,他的行动也比别人多;那些终生沉溺于登科做官的天才,就该死于宦海或因此而发疯,这正像体魄健壮的一个人,因为一直坐着疏于活动而死于脑溢血一样。

   

23. 当亲人绝望中问他该相信什么时,可以惬意地对他说上一句:“我的朋友,我也曾有类似的遭际,可你看我,又是午饭大口吃,又是晚饭大口嚼,大觉睡得无忧无虑,而且盼着能没有哭叫、没有眼泪地死去!”

   

24. 午饭后音乐可以催眠,而饭后睡眠又有益于健康;如此说来,我倒是出于疗效才喜爱音乐的。不过晚上却恰恰相反,它会过分刺激我的神经,使我或者忧伤过度,或者欢乐失常。如果是无缘无故,那么或悲或喜,都会让人心生倦怠,更何况愁眉苦脸,在社交场合会惹人见笑,而纵情欢乐却又有伤大雅呢……”

   

25. 怎么回事?哪里有妇女界,哪里就有最高贵的阶层和最低贱的阶层。

   

26. 我手头有四匹马,一匹自己骑,三匹给朋友,以免独自一人在野外骑马时孤苦无聊。他们来牵马时很满意,然而从未和我一块儿骑过。

   

27. 回家的路上,我跨上马向草原飞驰;我喜爱骑着烈性马,迎着旷野的风,在深深的草丛中驰骋;我贪婪地吞咽着芳香的空气,极目远望蔚蓝的远方,用力捕捉着前方万物模模糊糊的轮廓,它们渐渐变得清晰可见。即便天大的悲伤横在心上,即便燃眉之急折磨得脑崩头裂,顷刻之间都会烟消云散;心头将如释重负,肢体的困乏将战胜内心的惊恐。看到万木蔚然的山峦披上了南方太阳的七彩光芒,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或是谛听从这处悬崖跌向那处悬崖的巨流喧豗,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目光是不可忘怀的。

   

28. 不过当心点,葛鲁希尼茨基。俄罗斯小姐更为陶醉的是柏拉图式的不含结婚意思的精神恋爱;而这种精神恋爱却是最令人焦躁不安的爱情。郡主看来属于那一类女人,她们希望得到男人们的娇宠;假若她在你身边一连两分钟感到乏味,那么你就必死无疑。

   

29. “另一种用心就是,我想逼您讲点什么:一是因为听人讲话没那么劳累;二是不至于说漏了嘴;第三,可以摸到别人的隐秘;第四是因为,像您这种聪明人,更喜欢的是听讲者,而不是演讲者。现在说正事吧:

   

30. 所有的人都听得出,我们是在胡诌八扯,不过,真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过比这更聪明一些的话。

   

31. 我在撒谎,不过我是在有意地拱他的火。我生来就有一种逆反心理;我的整个一生,仅仅是一条与激情和理智苦苦作对又连连失败所形成的长链。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在身边,让我感到的是主显节55时隆冬的严寒,而与一个萎靡不振、冷眼旁观的人过从甚密,我想,会把我变成一个火热的幻想家。

   

32. “你谈一位好看的女人,像谈论一匹英国马一样。”

   

33. 我了解他,所以他不喜欢我,尽管表面看来我们之间有着最为要好的交情。

   

34. 他对谁都不恶语伤人;他不了解人们和他们的脆弱心灵,因为他一生都独来独往。

   

35. 他话讲得很快,且出口成章。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无论遇到什么场合,都能找到现成的冠冕堂皇的话来,他们不为纯朴的美动容,他们要道貌岸然地装出非同寻常的情感,崇高的爱慕和空前绝后的痛苦。他们以产生反响为乐;

   

36. 再说,人们的悲欢祸福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云游过路的军官而已,而且身上还带有公务在身所需的驿马使用证呢!……

   

37. 命运究竟为什么要把我抛入这群正直的走私者宁静的地盘上呢?恰似一块投入平滑如镜的清泉中的石头,我搅乱了他们的宁静,又宛如一块石头,自己几乎沉入水底!

   

38. 我承认,我对所有的瞎子、独眼龙、聋子、哑巴、缺腿的、断臂的、罗锅的,等等,一概怀有深深的偏见。我发现,人的外貌和他的心灵之间,向来都有一种奇怪的关系:好像人体任何部分一旦丧失,心灵就会失去某种感情。

   

39. 深信不疑。一个人的历史,即使芥豆之物的小人物的历史,其有趣和有益,未必就比整个民族的历史逊色,尤其当它是阅尽沧桑者观察自己的结果,当它是不存博取同情和哗众取宠的虚荣心写出来的时候,那就更加精彩和富有教益。卢梭的忏悔有个不足之处,就是它是由他读给自己的朋友听的。

   

40. 至今仍受到责备的那个人的行为辩护,不过

   

41. 不久前我听说,毕巧林从波斯回来时死了。听后使我十分开心:它使我有权出版这些笔记,于是我就不失良机,在别人的作品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愿上帝保佑,莫让读者责怪我这种并无恶意的作弊!

   

42. 当一个青年失却他最美好的希望与憧憬时,当他赖以障眼遮目来观察世事人情的那层玫瑰障翳撤下时,其景其情纵使惨不忍睹,可是他却有望以新的、不胜短暂却不逊甜美的迷梦来取代那些旧的……但在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个岁数上,拿什么来替代它们呢?心日益冷漠,人渐见孤僻,难以自禁,心不由己。

   

43. 他中等个子;匀称、修长的身材和宽宽的肩膀,证实了他的身体的结实,经得起漂泊不定的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和气候的变化无常,无论京城生活的放荡不羁,还是思想中的狂风暴雨,都摧不垮这样的身体;他那身落满尘土的天鹅绒长礼服仅扣着下面两个扣子,让人可以看清里面干净得发亮的衬衣,显示出一个严于律己的人的生活习惯;他那双弄脏了的手套,好像专门可着他那双达官贵人的手定做的一样,而当他摘下一只手套时,他苍白的手指的干瘦则使我为之吃惊。他的步态无拘无束,懒懒散散,但我看到,他的胳膊却不随意摆动——这是他性格较为内向的准确标志。不过这只是我基于自己观察得出的个人看法,根本无意勉强各位盲目信服。当他坐在椅子上时,他平直的腰板就躬了下去,仿佛他脊背里连一根骨头也没有;他的整个身体状况,活活反映出一种神经衰弱症;他那副坐相,活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位狂舞之后,瘫软如泥地倒在绒面沙发上的三十岁的俏货33。第一眼看到他,我也许会以为他不过二十三岁,尽管后来我看他已有三十岁。他的笑容中有一种稚气;他的皮肤有一种女性的娇嫩;自来卷的淡黄头发,生动地勾勒出苍白而高雅的前额,只有久久端详,才会发现额头上重叠纵横的皱纹,也许只有在震怒或心烦意乱的时候,它们才会百倍地显眼。别看他发色浅淡,胡髭和眉毛却都是黑色的——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如同一匹白马的黑鬃与黑尾巴一样。为了把外貌写完,我还要说,他长有一个多少有点外翘的鼻子,一口洁白发亮的牙齿和一双褐色的眼睛。关于眼睛,我还应再说几句。 首先,当他笑时,这双眼睛却不笑!各位还无缘领略一些人的这种怪异的特征吧?……这种特征,或意味着心狠手毒,或显现了久藏心底的忧伤。透过半掩半露的睫毛,它们闪闪烁烁发出一种磷火的反光,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这不是心情激动或沉于幻想的反映,因为它宛若光滑钢板所折射出来的那种反光,耀眼,却冰冷;他的目光转瞬即逝,却又敏锐、抑郁,给人留下一种不加掩饰的怀疑的、令人心中不快的印象,若不是如此冰冷的平静,还可能显现出一种胆大妄为。我头脑中之所以出现这种看法,也许仅仅因为我了解他生活中的某些详情,所以他的外貌给别人的印象也许截然相反;可是因为除我之外,各位从任何人的口中都没有听说过他,所以各位不由得就会满足于我的这些描写。末了我还要再说一句,总的说来,他长得还相当不错,而且有一副极讨上流社会女人欢心的、颇具特色的相貌。

   

44.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失望,这使我感到懊恼:换作我是他,悲痛得寻死的心都会有的。最后他坐在石头上,坐在阴凉处,拿起一根树枝儿在沙地上瞎画起来。我,是这样的,更多是出于礼节,想安慰他几句,就开口了;他却仰起脸,笑了起来……这笑声,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就去订购棺材了。

   

45. 我不由得想起一位莫斯科小姐,她一口咬定拜伦是个酒鬼,其他一概不论。不过上尉的见解倒是情有可原:为了戒酒,他当然要使自己相信,酗酒是世上的万恶之源。

   

46. “不过,以发愁为时髦,想必是法国人哄起来的吧?” “不,是英国人。” “啊哈,这样呀!……”他答道,“可您知道,他们一向是臭名远扬的酒鬼呀!”

   

47. 我回答说,嘴上讲的同这完全一样的人很多;其中讲的是实话的人想必也有;不过失望沮丧,心灰意冷,像所有的时髦风尚一样,从社会最上层开始,向最下层成员降落,直到在他们身上弃若敝屣,而今天最大多数的、真正感到苦闷的人,却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幸,就像掩饰自己的缺陷一样。

   

48. 我有一个倒霉的个性:是把我教育成这样啦,还是上帝把我造的就是这样,这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我是别人不幸的原因,那么自己的不幸也不亚于他人;当然,这对他们是一种蹩脚的安慰,但问题在于,实情就是这样。青春伊始,我刚刚离开父母的庇护,就没命地受用金钱所能得到的各种享乐,随后,自然啦,这些享乐都让我玩腻了。然后,步入了贵族社会,很快社会让我同样腻味;我看上了那些交际场中的美人儿,也受到了别人的青睐,不过她们的爱只能激起我的幻想和虚荣心,内心却变得空虚无聊……于是我开始读书,学习——做学问也同样做不下去;我看到,无论荣誉,还是幸福,一点也不取决于学问,因为最得意的人,却都是些无知的草包,名誉则看你机遇如何,所以要想名扬天下,只需机灵乖巧即可。于是我感到百无聊赖……很快就到了高加索,这是我一生中最为幸福的一段光阴。我本指望在车臣的枪林弹雨之下,心中不会再有苦闷——纯属枉然:过了一个月,我对弹雨蜂鸣和死在眼前毫不介意,以至于,真的,更多地关注起蚊子来,于是我比以前更觉苦闷,因为我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当我在自己的房中看到贝拉时,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膝头,亲吻她一绺绺黑色的鬈发时,我,这个笨蛋,还认为她是大慈大悲的命运之神给我派来的天使呢……我又错了:山野女子的爱,比上流社会小姐的爱相差无几,虽好,却有限;一个女人的无知与单纯,像另一个女人的卖弄风情一样,让人感到乏味。如果您需要的话,那我就爱她,报答她那甜蜜的几分钟,我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我与她在一起却味同嚼蜡……我是个傻瓜,还是个恶棍,我不知道;但是说实话,我同样非常值得怜悯,也许比她更可怜:我的心灵让上流社会给毁了,剩下的只有神不守舍的幻想,难以满足的奢望;世间万物我都觉得微不足道,因为对忧伤我轻而易举就可习以为常,就像把享乐看成家常便饭一样,所以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空虚;我的出路只剩下一条:旅游。日后只要捞到机会,我就出游,只是不去欧洲,绝不能去!我去美洲,去阿拉伯,去印度——碰巧在半路的什么地方就死了!至少说,我相信最后这一线慰藉不会很快消失殆尽,暴风雨和恶劣的道路会成全我的。’

   

49. 俄罗斯人只要有机会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一段时间,就能适应那里的风俗习惯;我不知道,人的头脑的这一属性是应该责备呢,还是值得赞扬,但这证明了它难以置信的灵活性,和它具有一种清晰而健全的理性——当恶必然降临,或是无力消除时,不管在哪里遇见它,便统统加以宽恕。

   

50. “他叫……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毕巧林。是个出众的小伙子,您尽管信就是啦;就是脾气怪一点。您知道吗?比如说,阴雨天,气候冷,一整天地狩猎;所有的人手脚都要冻僵了,累得爬不起来——他却跟没那回子事儿一样。可有时候,他坐在房间里,一阵小风轻轻一吹,他就让您相信他感冒了;护窗板一响,他准吓得哆哆嗦嗦,脸色苍白;可我亲眼见过他与野猪一对一地干;常常是几个钟头听不见他吱一声,但有时一开口,准能让您笑得肚子疼……是——呀,怪僻得很。另外,想必是个有钱人:既然有各种各样的贵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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